山后面的伤
于本根
小时候,凝望我家对面的山,莽莽苍苍,神神秘秘。山的后面到底藏着些什么?大人们说的虎豹豺狼,经常来袭扰的老鹰狐狸野猪,一定藏身那个世界。
我爬到山顶,往下望去,薄雾中的河谷浓浓绿色,绵绵延延,那是一条不见首尾的神龙!大人说,那叫后溪。地图上标的是后亭溪。河谷荒无人烟之处,恍若隔世,而流经平缓的小村,尽是诗画之乡。最后,汇入永泰县的大樟溪,去东海。
什么时候能一睹后溪的真容啊?
机会来了。有一年暑假,我们参加大人们的打渔活动。这得去,它关系到其后好几天的饭桌上的美好生活。我们扛着捞鱼网,背着棕编的干粮袋,腰系竹编的鱼篓。大人们还得挑着沉沉的鱼药袋。
要去后亭溪,必须下山经过那片看不到边际的原始森林。我说起一些大树名,就会让你说啧啧。几人合抱的香樟;有人伐一株白楠,可以做床柜桌椅一整套,听过吧?大如小汽车轮子直径的红豆杉;看见树梢挂满了野荔枝,无奈却爬不上去它的大树;热水壶瓶一般大小的福建山樱花,见过吧?
本地人叫“酸枣”树走着走着,渐渐产生了恐怖感。恐怖感通过我们的各种感觉器官渗入内心世界。那大森林,即使在烈日高照之下,也难得漏进来几缕阳光,昏暗,阴冷,若是风一动,全身立刻起来鸡皮疙瘩。接近河谷,传来的是平生从未听过的声音,那堪比电影《画皮》里的背景音乐。风吹来,树和树拥挤不堪骚动不安,流水和石头在冲击碰撞,大自然在它自己的地盘肆无忌惮地吵吵闹闹。听!还夹杂一种沉闷的雷声,仿佛从地心震撼到森林的大地。后来才知道,那个声音是一个瀑布发出的吼叫,水道突然变窄,集中泄入一个大石洞。本地人给那个大石洞一个古怪名字,我也翻译不来,听了名字就有畏惧感。
下游有时候,就连耳膜也会突然作怪,好像刚才是什么堵了耳朵,到河谷突然打开了,大自然的吵闹声蜂拥而入。种种异样的感觉,都会让人胆战心惊。
这情景,好像是一个城里人突然进入农村的法事场所,怕!
再走几百步,就可以踩入后亭溪水了,可是我每次到这里,就开始迟疑了:为什么又来这种地方,能安全回家吗?因为伙伴多,就我一个人怎么好意思逃回家的,更何况,回家也得经过那片黑暗的大森林。好像同伴们也默不作声,他们也怕了?
一到河边,水的颜色让我感觉更加发怵。冲击石头的浪花是白色的;满河碧绿,而横生树枝下的水潭,墨绿发黑。有的水潭探出圆滚滚的大石头脑袋,有的却深不见底。路口那个深潭,有伐木工说,他们用一棵毛竹下探还碰不到河底!有一个潭叫“鸭子江”,据说连鸭子进去都游不出来。还有一个叫“棺材潭”,这是我的最怕!不仅怕那名字,那水的颜色,那峭壁,还听说,那个石头河床两边都向河岸凹陷,形状就像那个东西,故名。万一掉下去,我还能在吗!
河边多险。有的地方就像什么神人把巨型的石板从山上推入河底。那石板上哪有路?路是打点规划出来的。第一脚踩哪里,抓住哪一枝,然后怎么翻过大石头,又怎么滑下去。长在石头缝里的树、竹子和森林垂下的大藤,还比较耐拉。有些草就不可靠,你以为抓着它们就可以攀上去,那草长在岩石浅浅的腐土上,说不定一拔就掉,若脚下站不稳,那么整个人就会像一个大木头直溜进吓人的水里。
看到别人都各显神通过去了,而我一步未动,担心他们踩过的石头会松动,又担心他们拉过的藤条会扯断,内心充满了无助感。对了,说是打渔,其实是药鱼,但不是用化学品。我们生产队有户人家的祖上种了两株大家以为是天下无双的植物,我们都叫“鱼柿”。那柿子比橄榄略大,金黄金黄,看着可口,但绝不能食用。我至今也没有再见到那两株鱼柿,也没有在其他地方或者植物图鉴以及网上看到过这种植物(看官若知道,务必请告知我)。打渔之前采来,放在石臼里捣烂,加黄土,说是有利鱼药下沉水底,还有就是鱼药流经何处,一目了然。在上游投放,过一下子,河里的鱼就开始翻白了。
打鱼的分为两种人,“打渔头”和“打渔尾”的,前者共同打鱼,最后称重平分,“鱼柿”主人先抽成。后者是捡漏的,不参加分成。两者之间安排两个比较威武的人专门负责拉“警戒线”,防止“打渔尾”的擅自越界抢夺。另外,在河岸清水流入口,须有专人把守,很多鱼会前赴后继去那找清水喝。一份,早些年多则分得十几斤,后来只有几斤。
“打渔头”也不容易,只要药渔的消息透露出去,上下游的农民就会停下手头的活,立马赶来捡鱼,于是满河人声鼎沸。此时,打渔头的必须团结一致,保卫成果,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有时候,为了保密,也有半夜三更出发行动的。
我们小孩都是“打渔尾”的。有一次我捡到一只河鳗,大小如锄头柄。我的一个比我大三五岁的同伴非常肯定地说,这十有八九是水蛇,杀蛇要有本事才行,否则弄不好会中毒。后来,他拿出三条拇指大的两腮长出一两寸大刺的鱼跟我交换那条疑似水蛇。我先是迟疑一下,但是联想到妈妈烤鱼的香味,再加上他又加码了一条泥鳅给我,况且,那蛇一样的东西面目狰狞我本来就不喜欢,便欣然同意这笔好交易。那次,我一共收益约十几条鱼,最大的一条约三指宽。
第二天,妈妈知道了河鳗的事,说我就是没头脑。不过呢,她说河鳗也不怎么样,因为不容易烤干,只能生煮,一两餐就吃掉了,很不耐吃。
一整天,我们沿河边捡鱼,走啊走啊,只知道离下山的位置越来越远,心里越来越虚了,且疲倦饥饿。
离开后亭溪,天色渐暗,人们点燃干篾条做的火把。一路上飘着鱼腥味!奇怪,疲劳感好像渐渐消失了。
到家以后就是妈妈在忙活了。我好像闻到了烤鱼的香味。嗯,好日子快来了!对了,那可不是如今的街头烧烤,大鱼大肉的。实话告诉你,那烤鱼为了好保存,弄了好多盐巴,只能配饭吃,一餐或许只有指甲大小的一块。
这样打鱼持续到哪一年我就不得而知,我离开家乡了。听说后来的人们,兴致勃勃地应用现代的化学方法和物理方法,就是电、毒、炸,直到把鱼虾几乎赶尽杀绝。
时间进入新世纪了,我前往久违的后亭溪寻梦。有公路,就骑车去了。还没到河谷,就有点忐忑不安。眼气前的景象让我不敢相信:一条小公路穿过当年的大森林,仿佛切开了大山的肌肉和骨骼:黄土、白土、黑土以及褐色的岩体,看起来和记忆中的后亭溪那么不协调。河边河床,乱石遍地。山上,几乎全是不大的马尾松、杉树和毛竹。林下,充斥着芦苇和芒萁。这些植物在我们家乡,那是再普通不过了。
河上拦起一个宽几十米高几十米的大坝。水,穿过山洞流到下游发电了。坝下的水不多,不绿,不流动,不吓人,有两汪水,像河的泪水。
遇故乡人,说起后亭溪,大家都感慨万千,好像谈论祖上的某个大英雄,有惋惜,有自豪。有说他爷爷抓到的一只甲鱼比他儿子的十六开课本还大;有说他家里的两个香樟木箱子被上海的朋友索要走了;有眉飞色舞说他投资的那个电站分红多少多少;有说他什么人的什么人盗卖后亭溪的红豆杉,如今定居大城市买大房子。大概,靠后亭溪发财的人都是转型期的“先知先觉”们。
回乡,时常坐在老房子大门口凝望对面的山。山后面真的曾经有过那样的一个奇特的后亭溪吗?我自己都怀疑了,特别是酒后或梦里。
还有一些疙瘩未解,就是那个棺材潭两边岩体,真的是那个形状吗?那个发出鼓声的大石洞,可被乱石泥沙填满?又听说那鱼柿也砍了烧柴火。
山后面,只剩下一个传说!
当我动情地描述当年的后亭溪时,听者眼里偶尔闪过一丝狐疑,似乎说:你说的好像是徐霞客写过的,背书吧?
曾经的山后面,我是否有重见的一天?我等待。还好,前些天,家住后亭溪下游的朋友发来几张照片,潭水不再深,不再大,却隐约可见当年的风姿。
下游你的家乡也有受伤的山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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